【祖震】搴舟
无鸾x沈炼 白雪公主与猎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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搴舟
一
绿色的竹林里有座白色的馆。
最好的绢六百钱一匹，丝纱六百钱只能扯一丈；竹馆里飘飘洒洒地装饰着无数，风鼓起如鹤群此起彼伏的翅。
馆中的伶人却穿麻，宽袍大袖遮身蔽体，只露出瘦削的赤足。他们脚踝上的玉石是采自遥远关外的太翠，与竹林默默无言的绿又有不同，娇矜若有情。
沈炼远远地望着竹馆，像只栖息在鹅黄色败叶上的鸦。
天很阴沉，现在已开始下雨。
他头顶一片斗笠接着连绵的雨线。
那个人在长廊下痴痴地坐着。灰色的筒瓦也在滴雨，一颗颗积蓄、盈满，因下坠而拉长，在青石上壮绝地粉碎。
清晨时那个人跳了一支舞，宽阔的长袍兜着风慢慢旋转，身后影影幢幢的伶人为他唱歌。
后来他便一直坐着，坐在人影散尽的空寂里，戴着面具仿佛舞乐仍未完。
竹叶沙沙落下，飘出轨迹凌乱的弧。
高直多刺的是刺楠，斑纹相间的唤作琴丝；枝叶细小的叫凤尾，两两相对的名曰相思。
他曾这么指点给沈炼看，脸上笑得很温和；他指沈炼就看，立在旁边像根木讷的桩。
二
无鸾原本姓吴，在江北的宫殿里有个很了不得的位置。按理说只需静静地等，天下迟早是他的；他却不想要，好像现在这种软禁的生活才是他梦寐以求的。
沈炼在深宫中陪伴了他好几年，眼看着他像只囚于笼中郁郁寡欢的白鸟。他什么都不在乎，他真正在乎的那个人于他是个禁忌。
早就有传言，说当今的皇后，他父亲的新妻，同他是青梅竹马的旧相识，其实……
讲话的人到这里已不敢放声，侧耳过去窃窃私语。沈炼静悄悄地听着，风吹帘动，仍隔着一层朦胧的纱。
沈炼回到东宫。他边走边想着那些人的话，一字一句空空地砸不起回音。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，毕竟任性是种奢侈的玩物，深宫也不是他的家。
他的家不在江都府，在物产贫瘠的北国；那里终年少雨，土里只长红色的稷，每日一蔬一饭干涩而单纯。
刀豆，或者胡瓜；拔刀，然后归鞘。
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也变得很纯粹。
后来机缘巧合地，他被带入宫中，插在太子无鸾身边做了侍卫；仍然身处权力角锥接近底面的那层，勉强配有个姓名，月俸不到两千钱，不当值时可以喝酒。
还能吃到春笋。搴舟的竹篙砍下前长成翠绿的一片，把幼茎从泥土里挖出，切片汆烫。
同理还有莲藕。捞藕的小船像水上垂着翅的螓，在花与叶间轻快地穿梭，满载江南的富庶与丰登。
等沈炼找到无鸾，护送他回去休息，一天的责任也就尽完。
无鸾今天却不在案前读书。桌上的灯盏和月光一样冷，香油仍是满的。
沈炼心里正起疑，却听到有人发笑。他唬了一跳，身子向后退，手去拔刀，才看见无鸾躺在地上。
无鸾枕着自己的胳膊，捏了只酒杯贴在唇上饮。他少年时是练过武的，气息收敛得很好；窗帷如波涛潮起又潮落，他一双眼在涨伏的月光里默默看着沈炼。
沈炼忙躬身向他行礼，他饮尽了杯中酒，问沈炼：“你从外面来的，有没有听过这歌？”
“今夕何夕兮，搴舟中流。”
“今日何日兮，得与王子同舟。”
他用鼻息哼，云里的星缠缠绵绵地坠入他的眼睛；沈炼听着他节拍断续已不成音，知道他是醉了。
无鸾身体沉沉地偎在沈炼肩上，步子被他拖着走，还要问：“你听没听过？”
“没听过。”沈炼说。
无鸾摇摇头，迈过台阶时两条胳膊寂寞地搭在沈炼脖子两边。
沈炼把他放在榻上，为他脱靴；已脱去的那只膝屈着，脚上还穿着罗袜；另一支踝被沈炼捧在手里，扭来扭去地摘仅剩的那只丝履。
“喂，”无鸾说：“还没有完呢。”
他眯着眼，手指在身边的空隙里虚无地点：“你过来。”
那是一张很大的床，床上铺着白色的丝；那是一条很大的空隙，展开手臂也触不到那边的墙。
侍卫们必须七八个人挤一条通铺，侧着身才能勉强不挤着旁边的人。沈炼犹豫着，非常谨慎地在那条空隙里躺成绷紧的线。
他还穿着一身沉甸甸的黑衣，只有手心能抵着榻上滑腻的丝。
“蒙羞被好兮，不訾诟耻。”
“心几烦而不绝兮，得知王子。”
无鸾声音含糊地唱，皱着鼻子嗅他的肩。沈炼知道自己不好闻，味道大概像血和汗。
无鸾听起来果然心烦意乱，手抓着他的肘：“……脱了啊。”
沈炼不敢动，由着他指头慢慢地缠上手腕。
“后两句你一定听过，”无鸾的困意渐渐上来，朦胧地在他耳边说：“很有名。”
他就这样睡着了，呼吸重重地，一下又一下吹在沈炼的耳背上。
沈炼等着。窗外的兰花中偶然飘来深秋濒死的虫鸣。他漫无目的地等到无鸾睡熟，又想起早些时候听到的话。
皇后与太子幼时习剑，师门其实是一处的。朝夕相处之间……
嘘。
嘘。
小心惹祸。
这话当事的人都说不得。
有些话本就是说不得的。
有些情只能烂在肚子里。
沈炼慢慢咀嚼着宫人鬼祟的耳目，这些话他来这里的路上依然是不解的。
无鸾的睡脸抵着他的肩，胸膛的起伏若有若无蹭在他胛骨上，平稳得有些天真烂漫。
他忽然就懂了。
三
然而权力的争斗如逆水行舟，现实公平地回应了他的敷衍。
旧王死而新王立，新王却不是他。
沈炼提着刀，刀尖曳在青色的地砖上，长长拖出金石的尾音。
无鸾这么聪明，其实早该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。
或者他早就知道？
沈炼缓缓地，缓缓地踏上东宫的阶。他手里握着出鞘的刀，横冲直撞地走在深宫禁地里，总该有个人拦；偏偏到处都空无一人，好像王法与时代的年号一起被篡改了。
他也不该来江都，不该进宫廷，他该留在贫瘠的北国吃胡瓜和红稷。他很不会说谎，若说谎从不敢看人的眼睛。他不正视无鸾，为的也不是繁文缛节或者腼腆。
他从不是为了做侍卫来的，不是为了给无鸾侍酒，脱靴，听他唱古老的歌，在月光下跳舞，教给他庭院里竹子的名字。
这些他都不擅长，美丽的东西他都不擅长。
他擅长的是折磨人，将刀刃插入骨骼脆弱的关节里，榨出心肺中的血，令人足不能行，手不能拈花。
他甚至不是来护送他走过书房与寝宫的那一小段路的，虽然这几年他们已经走了许多遍；他蛰伏在无鸾身边，为的是有一天能要他的命。
就像今天。
跨过一级两级，登上顶端。
沈炼麻木地想。
他到底知不知道？
或许因为无鸾从没见过他杀人时的样子，他手上没刀时看上去确实很温吞，甚至有些笨拙。或许他是因为这点才被选中。
无鸾站在大殿正中。四面八方涌来破碎的风，白色的帘舒展又收拢，飘飘地像他云纹堆叠的深衣。他脸上戴着面具，似乎刚演毕一支舞；沈炼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能透过眼的孔洞看到他黑色的瞳。
这时已不用再躲了，谎言已被拆穿。沈炼看了他一眼，目光惯性地移下去，聚焦在颧骨上。
漆黑的短剑劈向沈炼眉间，与迎风的刀刃相击，步步紧逼地滑下去剜他的心。无鸾的剑术很好，倘若真论已胜过世上许多名家；但他学的那套技艺根源中还是带点表演和炫耀，沈炼的刀不好看，却饮过许多人的血。
他的刀终于贴在无鸾颈边，是不是也将饮他的血？
无鸾没有挣扎，伸手去揭自己脸上的面具。面具揭到一半，已能看到唇角的泪痕。
他执拗地咬着嘴，昂起头仿佛很骄傲，眼里却在落泪；满脸斑斑驳驳的，风吹过便干涸，新的又淌下来。
他为什么要哭？难道这一切不是早在预料之中？他为什么不看沈炼？
沈炼来江都后才第一次见到真的竹：青而直，郁郁葱葱。人把竹比作君子，取它宁折不弯的倔强。因此他吃到笋时很惊讶，竟然是嫩且脆的，涩味散尽后还有回甘。
这样的反差令他全无防备，好比打开猛兽的囚牢，却从中飞出一支蝶。
他手足无措，只想去捧无鸾的脸，用拇指沓掉他眼角源源不断的泪。
他的刀还架在无鸾颈上。
死是很快的，但死若稀释成漫长的苦痛，再要想法子就很难。
无鸾躲他的手，用力过猛地蹭过他的刀刃，颈上牵起一条细长的丝。血潜移默化地填满这条伤，很像不知不觉中的动情。
“你走吧。”沈炼说。
他看着刀创中的溢血，心里渐渐觉得很恐慌。死的虚无现在变成了很疼痛的真。
“你快走……！”他催促：“后面还有别人。”
无鸾没等他再开口，立刻离开了。他的肩膀撞上沈炼的，竟把他撞得踉跄了一步。
沈炼头晕目眩地望着舒卷的、白色的窗帷，窗帷后仿佛有一对瘦长无脚的影，是两个交头接耳的宫人。
有些话本就是说不得的。
有些情只能烂在肚子里。
无鸾走得那么快，他就那么想活？
他怎么不看沈炼，难道他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？
沈炼抖擞起低沉的杀气，他的刀还沾着无鸾的血。刺客不止他一个，无鸾逃亡后，可能还会有更多。
他杀人从来都是为见死，从不为别人的活。
他现在要做一点之前从未做过的事。
四
雨渐渐下得很大。
边陲小镇正闹洪灾，海水破堤涌上岸来。传说大洋中有吞舟之鱼，百年仅上浮一次，换气时的吐息能化最凶的飓风。
这风疾行百里，来到深山中脚力已弱了许多，但毕竟仍是灾厄。暴雨卷过竹林，雨点中隐约融着海底盐碱的涩与腥。
无鸾终于答应见他。
王位虽然更替，皇后仍是同一个。无鸾被她保住一条性命，幽禁在这山中竹馆。
缘由中究竟有几分真情？还是像他一样，把无鸾当一柄养起的刀刃等着今天？
长廊中响起足音，沈炼伏在地上叩首。
不管有几分，剩下一分大约也是那人想要的。
深宫像深海一样不太平，风云骤变，新王并未在那把黄金椅子上多坐几年；他游园时被毒蛇咬了，瘴气缠身，没多久就一命呜呼。皇后穿了几天素，忽然意识到东宫已经空了许久，大臣们也如梦初醒一般想起南疆的深林中还住着个人。
无鸾坐在他面前，静静地听他把来意讲完。
他们几年没见了？三年？还是四年？沈炼望着桌沿下无鸾露出的那截脚跟。
话说完，沈炼又奉上一件信物，是当年无鸾落在宫里的面具。它在混乱中纷失，又辗转被皇后得到。
据说那只面具是他们之间的一段故事，大约也是久积腹中却消弭不了；局外人如沈炼，更加不能言说。
这是真心吗？还是假意？亦或是两者兼有的手段？
无鸾从他手上接过来，拈了一下，忽然扔进窗外的风里。
面具除骨架外大抵是质轻的丝纱，片刻间就被席卷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沈炼一惊，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。
外面暮色薄凉，他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着；回来时夜已黑了，还差点在竹林里迷了路。白色的绢丝早已被泥水染污，他身上没有可以避雨的物件，只能捧在手里。
等走到竹馆的灯光下，他又有点犹豫，袖子用力把泥点抹净。看着这东西他也能生出一点回忆，虽不如无鸾的那么长；捧着它他总能想起无鸾流泪的样子，虽然最后也没触到。
沈炼惴惴不安，像偷偷潜入了别人的故事。
他走入馆中，无鸾正等着他，脸上的表情很莫测。
“请三思。”雨水从他的鬓角流入衣襟，顺着袍子下角狼狈地聚成一滩水洼。他把湿漉漉的面具递到无鸾眼前，有点愧疚又有点虔诚。
无鸾伸手拿，指尖触在他小心翼翼的手心里，然后“砰”地一声摔在墙角。
“我为什么要信你的话？”无鸾说。他的脾气好像积了很久，说着话肩膀都在发抖：“你还说过什么谎话？”
沈炼的心有一会跳得很快，他几乎以为无鸾已经发觉了他的秘密。
他差一点就要说了，梗在喉中又想起那对宫人的话。
“那支歌，”他决心用另一个秘密替代它：“我听过。”
“很好听。”他木讷地补充。
无鸾更生气。他的头发在脑后结成一束，比那夜看起来还要清瘦，轮廓在烛火中也是冷冷地，很衬他云霓般松散飘逸的白衣。
他不但更生气，而且好像完全看穿了沈炼的心思。
“那天晚上，”他怒气冲冲地盯着沈炼：“我没喝醉。”
五
“让我看你。”无鸾说。
沈炼背对他站着，闭着眼分辨雨水一滴滴敲在不同的叶上。
无鸾替他解下肩与手肘的革甲，指尖拂过玄衣上刺绣的银丝；龙首鱼身的妆花罗，雷霆中的双翼，全都被推向两边，松垮地堆在腰间。
他托着沈炼的颈，诱他抬头，嘴落在他赤裸的肩上。
“我想看你。”无鸾轻声说。他好像又在流泪，有一颗积在锁骨的凹陷里。
叶有三色的是丹青，能开红花的唤作凝波；竹成生笋的叫思摩，两两相对的名曰相思。
“这是你吗？”他问沈炼：“是不是你？”
他的手在襞积朱红的锦织里显得很苍白。他顺着腰滑入漆黑里那截隐晦的红色，摩挲着腿的形状，将沈炼的身体从黑色中一点点剥离出来。
他掰过沈炼的脸，泪水在他眼里闪闪的。
沈炼想亲他那双大大的眼睛，瞳仁分明如棋盘中的黑子；想抱他，想抚摸他浓浓的眉，肩上泻落的头发。无鸾的憎恨都是对的，他的疏远与怀疑并没有使错一丝力。
他想道歉，或者至少许一些俗气的诺言，但保证不了的诺言是无法开口的。
两两相对的是为相思。
“你看着我。”无鸾对着他的耳朵说。
可他只有更用力地闭上眼，给无鸾看他挺直瘦削的身体。
两两相对的是为相思。
无鸾的手抚摸着他背脊的凹槽。那里并不平顺，被伤疤零零碎碎地截断，有些还很新。
“这些怎么弄的？”
这他倒是可以回答。他告诉无鸾那日分别的后话，他怎么击退了陆陆续续的追兵，怎么受了这辈子最重的伤，从肋到脐，肚破肠流；他怎么差一点山穷水尽，怎么被皇后的人捡到，秘密地送回江都。
至于那些新的伤，其实没什么好说；反正他是一把刀，用在谁手里都一样。
幸好讲到这里无鸾就没往下听，轻轻抓着他的胳膊往榻里倾，捏着他的下巴舔他的嘴。
沈炼还在说，第一次被吃掉两个字，第二次被吞掉一整句，第三次他终于领悟，却仍对那条磨蹭上颚的舌头茫然失措，像试图用体温煨一片飞薄的凉笋。
两两相对的是为相思。
他撑在无鸾身上，窒息地感受着那支在身体里扭动的手指，黑色的影罩着无鸾无辜的白衣。
他虽没睁眼，眼前却全是无鸾流着泪扭开的脸；他的手在无鸾颊边错过，像他唯一一次鼓起的勇气。
“你看着我！”无鸾催他。
闭了太久，初睁开很有些涩。沈炼眨眨眼，才发现他们离得这么近。无鸾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，眼睫颤动时那层薄薄的泪也泛起涟漪，将他扭曲成一个十分滑稽的形状。
他的腰被引导着慢慢放下，其实很有些酸麻的胀痛。
但这些都可以忍受，毕竟他们现在这么近，近得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拆穿了。
他终于伸手去擦拭无鸾眼角那颗将落未落的眼泪。
“不要哭。”
两两相对的是为相思。
六
沈炼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，无鸾洁净整齐地坐在一旁，指头梳在他的发里悄悄地捋。
他咳嗽一声，声音很干哑。
昨晚耽误了一夜，尚可以托辞说是因为暴雨，今天他必须问清无鸾的想法。
想到这里，他心里一沉。
无鸾看着他。
“我们要走的，”无鸾说：“但不是去江都。”
沈炼支起耳朵。他怀疑自己听错了，但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，并没有别人在说话。
“我想去北海，”无鸾自顾自说，他的话忽然变得多了起来：“听说那里有种叫鲲的鱼，可以化作鹏鸟在天上飞。”
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抚在沈炼颈上，手指轻轻揉捏。
沈炼哼了一声，额头凑近闷闷地抵着他的腿根。
“或者去东胡，”无鸾说：“比你住过的地方还远几千里，那里的人都睡在马背上。”
沈炼想起他上一次的逃亡，很失败。马丢了，他在山野的黑暗里飞奔，肚子上被劈开一条巨大的伤；他拼命将两边的血肉拢在一起，希望肠子不会从破洞里流出来。
“我们不骑马。”无鸾说。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个会骑马出走的人。
“我有一条船，离这里不远。”无鸾看着他，嘴角翻起一个笑：“你来不来？”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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