鲸鱼与少年 大概只有两章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深蓝
他蹲在地上系鞋带,瞥着张震走过斑马线。
张震太瘦削,背影被宽而虚的人潮拍两下就挤不见了,只剩花花绿绿的波向绿灯攒动。
他压低帽檐汇流与人群之中。
他能听到。能感觉到。他和张震间有种神秘的引力,空气就是导体。
纷杳的噪声,汽车的喇叭,酒楼外的斗殴,电子乐,调情,牙齿咬破薯条沾着椒盐的脆皮,讨价还价,鱼尾敲打砧板,呕吐,敷衍的谈笑,商厦广告版上女优的飞吻。
张震的足音是四分符,一点一滴地缀满连接着他们的长长谱线。
他哼着歌,很快又找到了张震。
张震正站在售票机前。机票吐出一日券,他把找零扫进口袋里。
他看着张震长长的、线条坚韧的手指,指节恰到好处的凸起,长袖边缘吝啬留出的一小截手腕。
他的妄想顺着这一截手腕向上生长。窃窃私语的枝叶覆盖,湿答答的常春藤下面是汗水:张震被太阳一晒就很容易流汗,他喜欢用手背抹过下巴尖,歪着头把瞳仁扫到眼角看人。
Daniel也买了入场券,检票进场时张震正经过水母槽,水母一朵朵飘过五彩斑斓的背景灯,仿佛宇宙爆炸后的尘埃云。
他们都十七岁,身体每夜都在拔高,T恤永远不够穿。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震,大雨刚停,张震靠在单车后座上抽烟,火星噼里啪啦地加热了空气中过于稠密的水汽。张震好像刚跟人打过架,心情很差,远远瞪着他。
“喂,你谁啊?”张震:“看什么?”
Daniel没法回答,其实他八点第一节早课就做过自我介绍:“特长是英文,兴趣是读书,还有拍相片……就是你知道的那种转学生啦。”
大家都笑除了张震,他塞着耳麦蜷在自己肘弯里睡着了。
Daniel是一种典型,张震是另一种。
“在跟你讲话啊。”张震掐了烟。
Daniel决心梳理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。
然而这很花时间,站在旁边看的话会觉得他在发呆。
张震不耐烦地抓抓头发:“走开啦。”
Daniel还在跟自己较劲,眼睁睁看着他推起单车要走,拖着步子懵懵懂懂地追了两步。
“别跟着我,”张震转头很不友好地说:“不然揍你。”
他被张震的目光顶得脑中空白,张嘴就是莫名其妙的话:“我其实不喜欢书。”
张震已经走出老远,凶巴巴地头也不回:“……管你咧。”
后来,在不久的将来里,他们挤在Daniel房间的单人沙发上看录影带。
“那你干嘛说喜欢看书喔?”张震懒懒地问:“靠边点,凑太近。”
Daniel抵着他的肩,棉布蹭上裸臂有点痒:“听起来比较平常啊。”他弯下腰在纸箱里找中意的带子:“我喜欢看录影带啦,反正又没差。”
“哪种啊?”张震笑起来。
“180分,很够劲哦。”Daniel挑出一盒:“要不要看?”
“没跟你熟到这地步吧……”张震咕哝着,看Daniel趿着拖鞋去调试机器。
播出来居然是海洋纪录片。
两人静静地坐在自己脚跟上看了一会浅海中洄游的竹荚鱼。大洋深处生出摇曳的气泡,在液压中回旋,放大,丰盈充满。
张震渐渐犯困,脑袋一点点地打瞌睡。
Daniel用胳膊肘戳他:“喂,你这样很缺manner哎。”
张震眨眨眼,逼自己直起腰:“谁像你这么恶趣味……”
“你喜欢我才挑这盘啊。”
“要看就去海洋馆看活的鱼,”张震说:“录影带有什么好看啊。”
两人陷入沉默。梭子鱼和马鲛在岩盘的藻丛中轻歌曼舞。
“卒业了我就去港口。”张震轻快地说。
“去远洋轮船工作也不错,反正那里永远缺人。”他补充。
“但船飘在水面上啊。”Daniel纠正他:“渔期每天做十八小时,会被金枪鱼淹死。”
他们又很快地沉浸在未知的愁苦中。
“港口好远,坐电车要花一天,”Daniel小心翼翼地说:“其实看录影带也蛮好的。”
他屏气等着张震说“管你咧”或者“走开啦”,结果什么都没等到。
章鱼从藤壶深处伸出一支诱捕的触须。
很高很厚的巨幕般的玻璃,观众在鱼的群影中缩成针尖。
虚假的海里豢养着鲸鲨,缓缓地缓缓地游过他们头顶。手指被玻璃阻隔触不可及,影子却可以重叠,于地板上漆黑地滑行,从张震到Daniel。
Daniel恍惚了半分钟,等回过神,张震已在盯着他看。
“怎么又是你?”张震说。这次他没有那么不客气,大概因为四周氛围太静。
“不是说了再跟着就揍你喔?”张震说。
“我一直坐你隔壁桌啊……”Daniel小声辩解:“上周开始。”
“哦——”张震长长地说,上下打量:“你不戴框镜看起来不一样。”
Daniel哭笑不得。
“镜片会放大眼珠,”张震说:“像鱼。”
Daniel听不太懂他的话,不知这是褒是贬。张震作为一个带点电波的不良少年出现在海洋馆又是另一个意外。他好像很喜欢鱼,他喜不喜欢Daniel?
“嗯。”他唯唯诺诺地说:“嗯。”
鲸鲨向水面的白光呼出浮沫。
这样稀薄缺氧的感情是永远治不好的病,像亚健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