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在此山中

【祖震】深蓝 之二(完)

鲸鱼与少(青)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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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深蓝 之二

 

  深深的深深的蓝,海底亿万道波与波的重叠,乍眼看去就像黑。

  鱼与鱼摩肩接踵的错列,鳍和尾浮游在这深蓝。

 

  他们约好一起去港口看真的海,循规蹈矩地遵守小说里罗曼蒂克的情节。

  ……当然只是Daniel这么想,他猜张震把这当成一次历险。

  历险并未成功,刚到车站天就下雨。Daniel在自动贩售机买了罐热可可,贴在四肢散开仰在长椅上的张震脸上。

  “怎么办啊?”滚烫的糖分下肚,张震心情好了不少。

  站台上躲雨的人自觉同他们保持距离,长椅在人群里形成空旷的孤岛。他们在回程巴士上争论计划失败到底是谁不对,有点泄气地提前两站下车。

  巴士在小雨里咳出一口尾气,像哮喘病人跑步般吃力且没有重心。车摇摇摆摆消失在灰色的小道尽头,两旁稻田的青苗手挽着手呼吸。

  是河,河上有座长桥。如果要把妹,夏天来这里最好了;可以看到萤火虫,蚊子也没多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。Daniel自己来过一次,为拍照。

  那夜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大颗,在水中融成一片银光潋滟的虚无。搅拌机有锋利的刀片,轻易探手便会受伤,运作声如十架喷气机从耳边起飞;但若有人心血来潮到用温柔形容搅拌机,这条河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那一台。五光十色的星座,天琴,英仙,飞马,饮起来好过浆果奶昔。

  “喂,你刚有没看到?”张震说。

  “看到什么啊?”Daniel木讷地问。

  “水里啊。”张震不耐烦地说:“刚刚闪过去。”

  “……没耶。”

  “像鱼,还蛮大的。”

  “什么鱼啦,鳄鱼还差不多……”

  “顺着一直走不就能到海口!”

  “但这边还是淡水区啦……”Daniel说。

  张震失望地瞪了他一眼,伸了个懒腰,手指尖用力向天空戳:“真想变成鲸鱼。”

  “为什么啊?”Daniel好脾气地问。

  “因为都是哺乳动物啊,进化起来会比较容易吧。”张震说。

  Daniel想反驳他“不是这个问题喂”,看着张震面对茫茫的河面发呆,很深沉的样子,他还是说:“我觉得旗鱼比较酷。”

  “那你觉得银鳕鱼酷不酷?蝠鲼酷不酷?”张震问。

  Daniel被他问住了,张着嘴讲不出话,就像当初张震好没好气地问他是谁。

  “都是一样的,”张震解释:“大鱼吃小鱼然后被更大的鱼吃掉,更大的鱼又被食物链更上一层的鱼吃掉。”

  Daniel觉得他根本没回答自己的问题,想了半天,只好挤出一句:“我觉得蝠鲼逊毙了。”

  

  Daniel的家比较近,他目送着张震登上巴士。

  巴士还是一样的巴士,车型很老,斑斑驳驳的许久未刷新漆。或许是他听了张震的胡言乱语心有所感,巴士看上去好像一条肚饿的大鱼。

  有乘客从荒昏的玻璃后向外看,玻璃上覆盖着雾蒙蒙的氧化层。Daniel觉得座椅上一排排的人就像尚未消化完全的死物。

  张震不一样,张震肩上还沾着一点新鲜的雨水,他还能走动,往钱箱里投了两个币向后排漫游。

  但是车已经启动了,还没等Daniel开始着急,双脚已带着他向前追去。

  真的好循规蹈矩,大概小说演到这时正好到生离死别的章节。

  他追着一辆巴士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奔跑,离麦抽穗压低成沉甸甸的波浪还有一整季。

  张震两手插袋透过后窗看他跑得形骸俱散、渐行渐远地被甩开老长一段距离,从窗口探出脑袋:“喂,别跟了!”

  Daniel心里一片空白。他有话要对张震说,他们应该好好谈谈,用更直截了当的方式,用鱼的语言而不是鲸的,哪怕会被张震瞧不起。

  他追了好长好长的距离,长过一部进化论;最后那巴士还是慢悠悠地消失了,真的像饱食后扫着尾游走的鱼。

  

  Daniel从机场转车到港口,在渔港呆了一夜,吃了个久违的鱿鱼焖饭,才搭电车慢悠悠地坐了大半天回到小城。

  坐在电车上他有点心神不定,用pad翻这几年攒下的照片。年初的修学旅行他去了冲绳,一群人搭着快艇漂在破晓的洋心里看鲸。船忽然晃得厉害,向导屏气听了会儿说是鲸在脚下潜游。一船人不敢出声,Daniel还沉浸于晕船的恍惚中,迷迷糊糊地幻想黑色的鲸脊飞掠过窄窄的船底;想到动情处,他扒着船舷哇地吐了个痛快。

  走出车站他又很释然,在外游学四年,周遭几乎没变,或者是变得太厉害;路边锁了一列新的公用脚踏车,漆成光鲜亮丽的橘色。Daniel投币租了一辆,笨拙地踩着它上坡。

  他满头大汗地爬到顶点,放眼谷底灰和白的楼群;海被他甩在了很远的地方,触目仅是一小汪深蓝的水洼。

  路骑到一半,他在街边的寿司屋里吃午餐。

  “你这个人。”满头华发的主厨在细长的素材柜后面抽烟。这很不道地,且不够敬业,可能还牵扯到一点经营道德方面的问题:“怎么还找上门来啊?”

  Daniel小心翼翼地咽下一丁中トロ,金枪鱼腹味极鲜美,醋饭也调得很好吃。主厨好像蛮喜欢他被盯住难堪得食不下咽的样子,眼神讥诮,跟张震一个样。他们家的人果然都很跳脱,像硬插入海洋生态循环中的鲸群。

  “我要是你就不去惹他,”主厨的烟卷啪嘶啪嘶地燃烧着:“死缠烂打当心被揍。”

  Daniel笑笑。他想付钱,主厨摆摆手不愿收;于是他又笨拙地骑上脚踏车继续前行。

  骑了好半天才到终点。他买了一日券,静悄悄地走进海洋馆。

  水母仍是水母,寿命大概有三个月,这几年在密闭的箱里不知更迭了多少代:破灭衰亡,再造宇宙;许多鱼也是春生秋死,不幸一点的会被更早捕上餐桌,就像张震吃掉的那块。

  但海中的世界一切照旧,与四年和好几个四年之前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。

  Daniel七拐八绕地步入那面有巨幕玻璃的大厅,鲸鲨在水中慵懒地潜伏,身边翱翔着细长如指的鱼群。

  今天不是公休日,游客本来就少,偶尔来几个人啧啧惊叹几声,又立刻迫不及待地去隔壁看海葵和小丑鱼。

  Daniel走近玻璃。鲸鲨划动着鳍,勉为其难地保持着迟缓的滑行,不知是太懒还是太轻蔑。

  但这只是鱼。虽然同样巨大,食物构成也肖似,依然是鱼。

  Daniel想看真正的鲸。

  鲸鲨花很久才完成一个转身,向更高处展示它浅色的身体。最底层的礁岩露出来,有一名潜水员正在维护藤壶。

  Daniel没有敲玻璃。距离蛮近,不过隔着这么厚的玻璃做什么也听不见。这感觉有点似曾相识。

  潜水员去查看头顶一枚濒死的贝,终于发现了Daniel,谨慎地避开五彩斑斓的珊瑚和海草,踩着礁石站了起来。

  他瘦长的四肢舒展如飘拂的鱼鳍。

  Daniel忍不住伸手去碰,玻璃后的海水凉入骨髓,仿佛这一幕是完好封存的深海标本。

  他想说话,在对方看来只是嘴唇翕合,牙齿打颤。鱼与鱼怎么交流?鲸与鲸如何打破沉默?

  “——张震。”

  

  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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