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在此山中

【祖震】家书

<一期一会>参本文,夏天差不多过去了放一蛤

学生祖x裁缝震 与<千秋>有一点小联动

……盖章he!!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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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书


1937,时局跌宕。


“哎呀,我家的囡女真是……”茶叶铺的老板娘来选衣料,指头顺着印花捋过去,嘴里跟女伴抱怨:“……伊跟我讲恋爱自由,亲事哪能好自己做主的啦?”

她相中一匹闷青底飘花的料子,同张震问了价钱,又说:“新式学校真不来晒!”

她看着张震,忽然笑:“小张师傅成亲了伐?”

张震怪不好意思,嘴上还没答,脸先红了半边。好在女人们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,说说笑笑地又开始谈新学校和西洋思想的坏处。

今天他留下来看店,守到入夜送走最后一个客人,张震才慢慢摆好门板、收拾了东西回家去。

他少年时候便离开老家来上海缝衣铺做工,一直在隔街租了间阁楼住着;后来跟了师傅,渐渐地学会成衣裁剪,店里的人也乐意交一点活给他。

张震吃过饭正打算早些睡觉,忽然听到楼梯上吱吱呀呀地传来脚步声,赶快到门口去看。他一开门,阿祖正跨上最后一级木阶,抬着头冲他笑。烛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晃着,闪闪地亮。

“吃过饭了没?”不等阿祖开口,他就捧了碗去煤球炉上热着。

阿祖拉了一个小凳坐下,端着脸只是笑。

张震被他看得不自在,问:“学校怎么样?功课好不好?”

阿祖是他远房的堂弟,幼时起便常混在一起玩。阿祖家里要殷实多了,父母又有新思想,念过家塾后就送他来上海读吴淞商船学校。张震比他早来好几年,想着法尽心尽力地照顾他。

阿祖贴近了,悄悄捏他的手:“好不容易来了,你就问我功课?”

张震臊得脸上发热,不知该答什么好;碗里的炖菜热了,汤汁在碗沿涨开一圈蠢蠢欲动的气泡。

“给你裁了新衣,”他对阿祖说:“要不要试试?”

是件为卒业式备下的西服外套。阿祖展开臂,左抻右抻地对着镜子照。

“哪里不合适?”张震问。

“腰这里……”

 张震连忙去取尺子,冷不丁被他抓了手贴在腰上。

“用不着尺吧?”阿祖说。

他站住了,低低地说:“不要乱讲话。”

一双手却停下来再不动了。  


街上人来人往,每个都步履匆匆、各怀着心事,少有进来看的。

“小张师傅呀!”茶叶铺的老板娘路过,探头进店里跟他打招呼,目光留恋地在一块绣金线的缎子上打转:“我去找我家囡女,学生伐上课,学校斥烂屙!”

她看起来很愁:局势很乱,各种各样的生意都不景气。张震不太会说话,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,自顾自念叨着走了。

张震低头算账,听见有人进门来,忙抬起头——不想竟是阿祖,东张西望,笑嘻嘻地。

“怎么不去学校?”张震问他。

“停课了!”阿祖说:“先生也不在。”

“方才和几个同窗约了去看宝通路上的教堂,真气派!”他又说。

“外面太乱,你不要随便跑出去。”张震忧心忡忡。

“有什么关系。”阿祖却不在乎。他这年纪有一股无畏的热情,瞧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。

时候不早,张震便拿主意关了店门;本要把阿祖送回住处,却拗不过,由他跟回了家。

晚上阿祖偷偷摸进帐子里,他竟又鬼使神差地许了。

阿祖捉过他汗津津的手,点着指头说:“洋人都爱在这里戴个戒子,你猜是为什么?”

张震很倦,闷闷地答:“不知道。”

阿祖勾着他那支手指:“戒子戴手上,圈住的是人……说是戴一样的戒子,便是表了情意了。”

张震心怦怦地跳,他想抽手,却被阿祖紧紧攥着不放。

阿祖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说:“我想去打一对戒子,你说好不好?”

张震羞惭得不得了,身体又和他赤裸裸地贴着,哪儿都逃不去,半天才软绵绵地挤出一句:“又不是姑娘家,戴那个做什么!”

阿祖又笑,扳过脸来吻他的嘴。

什么都不说,阿祖已知了他的心。


张震一早听房东说吴淞口遭了空袭,心里大骇,只剩阿祖的安危。

他手忙脚乱地出门,逆着稀疏而仓皇的人流跑;没走几步撞上一只肩,他顾不得这许多,胳膊却被拽紧了。

他着急赶路,嘴里含混地赔着不是;那人把他往路边上拉,看清了脸,竟是阿祖。

“怎么样?”目光在阿祖身上从头到脚转了一圈,似是无碍。他松了口气,仍不禁问:“那边出了事,你伤到没有?”

阿祖一路跑过来,胸口的气喘还没平:“没事!想你一定担心,我就来了!”

“学校在极斯菲尔路有集会,我过一会要去,你等我回来,我……”他握住胳膊的手紧了紧:“阿震——”

“还要去?”张震睁圆了眼:“你听我说,快要打仗了……你回家去,那边还太平着,先避一阵!”

“逃?”阿祖的声音高了几分,隐隐藏着一点悲戚:“现在是上海,不消几个月,全国都要打起来,能逃到哪里去!”

他顿了顿,生了气:“况且我家里是什么光景,你还让我回去!”

上一辈早想让他结婚,年初就说好了亲事;趁此番变故,已发了三四封电报加急催他。

张震心里乱得很,张口却不知怎么答,仿佛胸膛中豢了一窝虫蚁,密密麻麻附着,慢慢地咬。

阿祖看了他很久,忽然说:“或者我们一起走,一起——”

“阿祖!”张震憋不住,这名字带着难过、告饶、痛苦纠缠——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,一起脱口而出。

阿祖却摔了他的手飞快地跑掉,转眼就消失在匆匆的人群里。


那天他等了很久,怎么也不见阿祖回来。

他又去旧校舍,发现里头已没什么人;一路打听着找到临时迁入的新地址,领头的学生很热情,虽然并不识得阿祖的名字,却说早一点时候有几批人结成队伍去了苏州,参加国民政府的抗战演练营。只是集训以备兵源,大约不会太久。

他一面说,一面招呼剩下的人做事:他们在拼起的桌椅上展开纸,蘸了墨写“大地春如海,男儿国是家”。

张震怔怔看了一会,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。


裁缝铺很快关门了,他却不愿走;到后来实在不得不走了,捱过最艰难的一段年月,又马上回来。

旧房子被炮火炸毁了,他便搬到离得最近的地方。战时兵荒马乱,好在有手艺傍身,不至于跟大多数流民一般做了路边的饿殍。  

这些年始终没有阿祖的消息。

在这世道里活下来几多艰难,每当快扛不住,让他决心再咬咬牙顶过去的——却是这始终没有的阿祖的消息。 


机缘巧合地,张震遇上一个当初参加过抗战演练营的故人。那人也是吴淞学校的学生,说到阿祖,立刻想起在苏州与他同睡过一条通铺。

他记得当年的情形,说谁也没想几天集训后直接被送上了战场;同一支队伍里多是年龄相似的年轻人,从未见过血肉横飞的惨烈阵势。

没过多久,队伍死伤过半;他是逃出来了,没命地一头扎回老家,万幸亲人还没有失散。

阿祖后来怎么样,他实在是不清楚,只有从架子上取出地图,拿笔循着水路和铁道抹抹画画:如果还活着,大约是去了这里,又到了那里。

“哥哥不要担心,人一定还好的!”他安慰张震:“瞧,这几多年下来,仗也该打完了!”


这夜忽然来了一个黑衣的信使:在雨里提着灯,仿佛一枚纸糊的月亮。

那人也不进门,很快地塞给他一封信。张震在交递时触到了手,极冷;等看清署名,心又似火上煨得滚沸的锅。

他捧着信便开始惴惴不安,赶快到屋里借着烛光展开来看。寥寥几行,他一字一字念过去,怕太快噎在喉里,又怕太慢咂摸出许多其他滋味。

纸上溅了雨,笔迹很新,撇和捺上晕开毛边。 

“前线大捷……炮火盖不住胜利的山呼。”

“我也身在其中,心有戚戚。”

“这一生辜负兄长最多——等你花甲之年,见到窗外岁末除夕的万家灯火……便是我所归还的日夜了!”

心上遭了雷霆一击,张震慌得手足无措。再抖信封,落出一节骨:苍白的,尾端被炮火燎得焦褐;血肉削去,生命力全部燃尽,仍是那支在夏夜与他勾缠过的手指。

他眼前黑了,从床上惊梦坐起。

窗外仍下着雨,凄凄地像是某人的哭。

张震重新点了蜡烛,四周又亮起来。这屋浸在陈旧的暖橙色里,信封,指骨的碎片,噩耗与纷失的夏日美梦,什么也没剩下。


当初随大流渡海南下的人,竟有一个悄悄回来了。家住得近,是旧时邻里照面的交情;回来了便窝着不出门,家里人也不敢声张,要不是悄悄递了话来,任谁都想不到。

怎么回来的,据说是偷了泊在岸边的渔舟,离大陆近了还弃船游了一段。那人不愿张震久待,给了他一张揉皱的纸,说是临行前受阿祖所托,叫他看过就好,不要说与人听。

张震心在腔子里狂乱地跳,脑袋里有条线绷得很紧。他最清楚阿祖的性子:阿祖若真想回来,刀山火海也要试一试的,窄窄的一片水怎么阻得住?他……他怎么没有跟着回来?

那人支吾着告诉他,那时候阿祖中了弹,前线条件恶劣,最终还是失去了一支手;所幸他有点军衔,又念过书,这几年过得还好。

张震摇摇晃晃走出去,前头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,才知眼里已蓄起了泪。

他边走着,边展开那页纸看。

阿祖好好地活着,该知足了呀。

他念写在纸上的话,潦草得很,但阿祖的字迹他总是认得的。

“我半生不肖,辜负大哥最多,怕是再偿不清了。”

“唯有献上身后的百年和平……但盼能与你共享!”

清晨的小巷已很热闹。老人大多起得早,炉里的烟,青石和草木的水汽,口中呼出的白雾,轻飘飘地织成一片和煦的网;人声沿着路断断续续淌过,对街门口拴着的黄狗不知被什么惹恼了,汪汪地吠着。

好。他想。好啊。

眼泪却顺着脸落下来,他在晨光里抽噎着,忘记用手背去抹。

早就不打仗了,阿祖什么时候回来呢?

唉。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呢?


1987,两岸破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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