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在此山中

【祖震】天涯此时

太子炼,与之前一篇《花间酒》联动

警告:重要角色死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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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涯此时



灭烛怜光满,披衣觉露滋。


地上积了一夜的雪,苛寒。满目的白,像大风刮尽梨花,激出几分暖春的臆想。
血沫子堆在无鸾嘴角,一颗颗蓄起来,沈炼捺去了,立刻又滴落新的。无鸾还要说话,不住咳嗽:雪沫飞卷,残花离枝,这刻竟是他们的死别了。
中原,一千座山峦环绕的谷地,由东往西,纵马奔驰三个日夜。翻下颠簸的马鞍,香积寺就在九十九级石阶上,松林掩映。
无鸾说自己许过一个大愿,沈炼让他收声,护住一口气。然而这人想做什么,怎么也劝不住的。
沈炼耳尖痛热,那声音一味灌进他耳中,那口气幽微地拂过他的下巴,未至胸口已冷下来。


那时候他窗外有棵梨树,根深叶茂,长得很不错。树是前朝留下的东西,这片宫殿也是两代之前起的屋,树下拔刀的沈炼和屋中读书的无鸾却还是少年。
天转暖,树便抽枝、开花,慢慢长出果实;蜜渍的盛夏之后,再共渡红与黄的秋。
那时候他也练一点宫闱中流行的花拳绣腿,自以为很雅;他最亲密的玩伴是个女孩子,容姿姣好,不但陪他温书,也陪他舞剑。他认识许多女孩子,她们大多眼里带着温柔的怯懦,想要为他在玄服上绣一只凤鸟;她却不同,两人在暮色消沉的厅里剑舞,她笑吟吟地,剑尖挑过他心口,说要给他绣一朵花,又很快地改了主意,刃锋抹向他脖颈,说还是绣一尾龙。
那里果然留下一道细长的、牵丝般的血印。
后来他母亲薨逝,那女孩子很快做了帝王的新妻。
他穷极无聊,依旧每日读书,倦了也不再舞剑,偶尔玩弄箫笳。他与沈炼隔一扇窗,沈炼已渐与那树一般瘦削坚韧,窗隙里不时传来刃与鞘的和歌。


等他年纪再长些,那时侯或许是会走开的。
父亲再娶后的一年或者两年,他为了一点什么事,去深宫中拜会昔日的玩伴。这样的再会难免尴尬,他甚至准备了两盒蜜糕,慢慢提着走在长廊又凉又薄的遮阴里。
等他年纪再长些,那时候或许不会向窗隙里望的。
他知道那女孩子喜欢红色:野火,凤鸟的尾巴,大婚的吉服;他父亲是个很严苛沉闷的人,他便想当然地以为她也被王坐上的黑与金彻底洗过,变得很无聊——想不到她还存着那点心思。
赤红的亵衣上蒙着他父亲的影子,像积灰中烧剩一截不屈不挠的碳。
他看了莫名觉得烦,溜回廊下,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地方。沈炼正在树下歇着,两人遥遥望了一眼,他立刻站起来。
春寒料峭,无鸾想叫人赶快温一壶酒。他想着酒液入喉的甘甜辛辣,仿佛已沐在微醺里,脚下踉踉跄跄地走不好。沈炼要搀他,先被他抓住了胳膊。
体温透过单薄的黑衫燎着手心,脉搏坚实有力;他想起自己还提着蜜糕,再看去时,另只手却空空的,早不知落在了哪儿。
于是他用那只空着的手去握沈炼提鞘的手——这么热,他疑心沈炼是烧起来了,又去试沈炼的前额。他向上看沈炼垂着的眼,眼里的光和他少时的玩伴一模一样。
这里的冬天格外冷,春天很迟,夏天暧昧微温;他想不通,怎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烧起来?
他移下手盖住沈炼的眼睛,却发现沈炼的耳朵红了。
方才所见的事本已淡了,忽又绰约浮出行迹,好像粉墙上守宫隐现的泥足。
若那时他年纪再长些就好了。


他父亲出事,讣闻后跟着一串要命的马蹄。
叔父当然想要他的命,许多人都想要他的命,他沉在水里,一具又一具脖颈折断的尸首把小池染得绯红。
他在红色的池水中想起了青女。水面抛落一颗头颅,头颅曳着血线擦过他肩膀的时候,他又想起婉后。
他藏身在松林间的小寺中,也时时想起沈炼。
他父亲算是英杰,被他父亲取代的那一位却乏善可陈——再前的几位更碌碌无为。
他叔父走的是另一条路:世间本就有许多条路,无论终点是权力还是别的什么。
而世间给予英雄、庸人与叛徒的结局也总是一样的。
他闭上眼,静静数着外间参禅的珠声。
未来的妻子是殷太常的独女,少年的玩伴藏在父亲的深宫,沈炼呢,沈炼一开始就是叔父那边派来的人。当时同他一起来的足有六七个人,渐渐地就只剩下沈炼:宫墙圈起的地方,生死向来不问缘由的。
这么说来,从没有人属于过他。
这寺已经很老,铺地的窑砖隐隐可感远道而来的蹄声。他听着屋外的禅声慢慢止住,知道属于自己那一条路已渐渐地近了。
禅声将杳,他心里很烦,站起身时竟懵懵懂懂地浮出一个愿来。他知道鬼神最不好侍候,正要罢了,却见门扉推开,沈炼走进小室。
他心下悚然,不想沈炼屈膝跪了下来。两人冷冷相峙了一会,他还是随着沈炼出了门。
孤松下拴着一匹马,路从马蹄下蜿蜒而出,盘绕过山峦与湖泊,连着固若金汤的城。
这不是他料想中那条路——虽然终点都一样的。他知道沈炼为他豁了命去,心中却一点也觉不出感激,很烦闷,像有火在烧。
他想鬼神是最狡猾、最爱故弄玄虚的,多少善男信女还要自以为是地落一场空,自己心不诚,当然取不到正果。
他们共骑这匹马,很尴尬,仿佛挤在一条颠簸的船上。翻越高山,经过大湖,他早已很平静,却还要凑到沈炼耳旁问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?”
沈炼没有回答,把缰绳抓得很稳。
从这里可以遥遥地望见都城了,他觉得无趣而疲惫,想起沈炼大概早习惯这种负气的恶意了。



青女死了,叔父也死了,婉后被他软禁着,囚在她过去住的那一间屋。
他当然算不上个明君,偏安一隅的小国也没有半点千秋万代的影子。
国事好坏参半,朝野的呼声亦然。有些人将他拥为正统,另一些恨不得他立刻消失。
这几年他杀过一些人,开始算不得已而为之,之后只是习惯。
他身体一直不算好,近来尤甚,阖了眼能看到眼角悠悠飘过几点飞星。沈炼为他找了一个影子,据说是江南地方的歌伎,养在荒芜已久的东宫里。
那人面貌与他肖似,后来他病得重了,少不了要借这张脸。脸长得像,心性却真不一样。有时在榻上躺得倦了,他唤那人来献歌,那人犹疑着,选的却是少年时青女最喜的那一曲《越人歌》。
月亮升起来,东宫的梨树已枯死了。青女的尸骨葬在山脚下,婉后成了一朵盛开太过、奄奄一息的花。
沈炼又彻夜未归。日落时他被遣走,为无鸾处理一个要命的人。
他听着歌伎的献歌,忽然觉得日子过得太快。
但要来的总会来,再快些也无妨。


到底是因为有人在饮食里下了药。药性很平,竟被他一直拖到如今。那人捺不住,趁他傍晚小憩,串通了近侍,摸到寝宫来。
好在他也曾学过一点兵刃,斩了一个,退出室外,勉强捱到了沈炼。
伤他的刀淬了毒,血凝不住,衰弱来得又快又急。
他吐出一点血,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沈炼,又吐出一点血。死连着一点点将尽的生,他既不奇怪也不难堪。
他知道这一幕会被编作一个怎样都好的故事,他心里很安定,沈炼的手在他手里。
他握了握。
雪,到处是雪,像清晨也像薄暮,像洒满月光的海波。沈炼的手对他来说烫得太过分了,或者是他正变冷,正渐渐流失,不能够再维持感知的形状。
白,无鸾的白衣,凝霜的木与枝,易主的宫瓦,忧劳早生的华发,不知来处也没有归处的白。
天与地之间,好像只有沈炼这一片瘦削的黑衣。他犹疑着贴得更近,无鸾合上了眼睛等。
很沉重,因为太疲乏;又轻快,因这一瞬离了窍,卸下万物与躯壳。
他觉得自己睡着了,又像是刚从漫长春梦中醒来。
他在等着沈炼触到他。
他想大约还要等上很久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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